父亲高中毕业后,没能考上大学,成为了一名的民办教师。
他在好几个村小学代过课。那些年,村小学比较普遍,民办教师常常一个人撑起一个学校。往往,村小学,人数并不多,一个年级最多也就10几个学生。作为民办教师,自然没有正式教师的优厚待遇(其实那时候,正式教师的待遇也好不到哪里去),民办教师的工资也就40块钱一个月。所以,很多民办教师削尖了脑袋,也要拱到正式的编制。父亲运气不好,他没有拱到。
父亲教师生涯的最后一站是乌苏小学,那时我2~3岁。父亲每天带我一起去学校,他常常一手提着学生的作业本和我们的午饭,一手牵着我的小手。大部分的时候,我是骑在他的肩上的。去乌苏要走一段路,经过一个小山谷,父亲常常会放我下来,双手舀山泉水给我擦脸,然后继续赶路。
在学校里,父亲上课后,我就去隔壁班玩(没有老师代课),他的学生们常常逗我玩,用各种颜色的粉笔在我脸上涂鸦。有时他在讲台上上课,我在教室后面的桌子上睡觉,一会儿就滚到了地上。有一次下课后,大家捉迷藏,一个学生把我藏在粉笔柜里。上课后也没有人来找我,等到他们找到我时,我已在粉笔柜里睡了一节课。
中午,父亲常常爬上学校操场的树,给他的学生们抓金龟子,然后用一根细线绑住它们,学生们一手牵着线的一头,金龟子飞起来,也飞不走。有一天早上,学生们在隔壁废弃教室的门口围着,原来是一条蛇和一只老鼠缠在了一起,大概是蛇先咬住了老鼠,结果老鼠反过来咬住蛇,最后同归于尽了。那时,我知道,原来老鼠也不是任蛇欺负的。后来,我见过蟾蜍和蛇,老鼠和蛇,常常想起那个画面。
据说父亲当老师那会儿,严厉地很,常常打不听话、调皮的学生,而家长们常常鼓励老师在学生不听话的时候,可以动用武力,解决问题。后来,我读书时,我奶奶也是这么跟我的班主任说的。一年级我挨过一次打,我两个弟弟则是常常挨老师的打,一直到初中。现在想起来,我仍然毛骨悚然。也许是命运使然,我一年级的班主任语文老师,还有数学老师,也是我父亲的直接老师,这样算来,父亲是我的N级学长。如果说,父亲当老师后很严,也是情有可原。然而在我记忆里,父亲是没有打过学生的。相反,他很疼爱自己的学生。直到现在,他仍然认得他的很多学生,甚至见面也能叫上名字,当然,那些学生记得他,也记得我。
那时大家都很穷,父亲没能走出大山,则把仅有的希望寄托在了自己学生的身上。书本里朱自清的《背影》课文后面写道:父亲像一把弓,蓄一生之力,要把子女射出大山。对于像父亲这样的民办教师,他们的“子女”,一定是包括自己的学生的。前些日子,父亲跟我说,他的一个学生在广东干的很不错,专门去大岭山,请他和娘吃了一顿饭。餐桌上,他觉得很没有面子,作为学生的老师,竟然没有自己的学生混得好。而我却感到很自豪,学生一定是要比老师强,这才有希望。我也希望我以前的学生将来比我强,如果有一天,他们请我和未来师娘吃饭,我一定昂首挺胸去。
大概在我四岁时,父亲辞了职。其实,民办教师的那点可怜的工资已经不足以养家糊口,最大的原因在于,学生越来越少,村小逐渐被乡(镇)小合并,民办教师面临着无路可走、下岗转业的窘境,在继续教书希望渺茫的无奈下,只好另谋他路。在90年代中期,国内掀起了外出务工的浪潮,农村剩余的劳动力往沿海城市涌,而父亲,搭上了这个浪潮,南下去了深圳。
父亲也喜欢写东西。最早可追溯到90年代末期。2009年的暑假,我到过东莞,翻过父亲的一些文字。其中有很多描写的是那段教师生涯的美好回忆,当然也有满满的遗憾和无奈。对于他的整个人生而言,那段时间不算太长,而恰恰是这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如夏花一样灿烂。
前两年,国家要给以前的民办教师们发补贴,父亲寄了些材料回去,具体有没有领到补贴,我不得而知。我看过很多关于民办教师的文章,大部分是来自在西部贫困地区。很多民办教师,在自己的岗位上,拿着微薄的工资,竟然坚持了一辈子。彭先生在他的文章里有一张一个老师在黑板上写的一句话:少说漂亮话,多做平凡事!因为这句话,我常常想起我的父亲。我确信他没有说过这句话,可那些年,他站在一个破落不堪的小山区教室的三尺讲台上,默默坚守自己的岗位和理想,践行着一个教师的职业操守。
在有限的民办教师生涯里,父亲终究没混出什么名堂来。在我眼里,曾经他也只是一名地地道道的民办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