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前】死前十分钟
费力睁开眼，白色天花板映入眼帘，左右看了看，尽是白墙，空荡荡的，好像整个世界就剩下一个人。
我躺在不知道是家里还是医院的床上。
“妈，你醒了。”
我这才注意到床边站着几个人，刚睁开眼，视线还很模糊，只能隐约认出那是我的孩子们。
老头子去哪儿了？
张嘴就准备喊他，呼吸却不大顺畅了，“老”字还没发出来，就咳嗽起来了，忽地想起，老头子早两年就去了。
现在该我了。
该我了。
眼皮沉了下来，耳边好像有什么声音，像是呼喊，我都听不清楚了。
老头子就在前面跟我招手呢，叫我往前走，却不停下来。
哎，你等等我。
我正要追过去，人又不见了，我急忙转过身，却看到一个穿着迷彩服的假小子，爬到树上扯枇杷吃。树下站着一个绑着辫子的小姑娘，眼巴巴望着。
好像有点儿熟悉？
没等我想起来，另一幅画面又闪了过来，一个学生头的小姑娘，趴在桌上生闷气，桌边站着一个微胖的男生抚着后背像是在安慰。
怎么还是熟悉？
很快却又被第三幅画面替代。一个穿着露肩婚纱的的漂亮姑娘，凑在新郎耳边低语。
她说什么呢？
我也没听清，因为马上又出现了一幅画面。年轻姑娘一手牵着一个小娃娃，笑得灿烂的脸染上了些微皱纹。
然后是第五幅、第六幅……看到一个老婆子扑倒在床头鼻涕眼泪乱飞的时候，我终于想起来那些画面里的人都是谁了。
也想起来现在的情况，我昨晚突然说着话就晕了过去，现在躺在病床上，周围是我的孩子们。刚刚还是需要妈妈牵着手的小孩儿，此刻早已成年，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甚至无比清醒地意识到，我快要走了，要去找老头子了。
可我还有话想对我的孩子们说，我努力地张了张嘴，却没能吐出一个字。
原来我的嘴里被戴上了氧气口罩。
可是我还有那么多话想说。
我想跟他们说，生命最重要的是体验，而时间会给出所有答案。
我想告诉他们，年轻的时候，尽可能对在乎的人好一点。
我想提前让他们知道，一些只有活过的人才明白的事。
可我不能。
那么，至少让我再替我成年了的孩子们，擦一擦眼泪。
让我最后说一句道别。
我想笑一笑，让孩子们能开心些，可是我忘了，自己活了八九十年，脸上的褶子已经多到看不出笑纹了。
我这个思维迟钝了一辈子的人，终于在生命最后几分钟活跃了一回，可是我什么话也说不了，只能看着我的孩子们抹着眼泪压着嗓子不出声。
别哭，孩子，笑一笑。
手不受控制地往上抬了高了几公分，别哭，孩子。
然后就垂了下去。
这时候房间里的声音压不住了，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老头子，我来看你了。
二、【身后】死后六日
我遇到了小白，她告诉我，心满意足去世的，由她接引。而且我的遗愿里设计了自己的葬礼，按照规矩，我可以弥留七日。
我先是重新回到了生前待过的所有地方，出生地、学校、公司、婚礼地、孩子们出生的医院、和老头子走过的地方还有老头子的墓地。
好像每到一个地方，下一个地点就会出现在我的脑海。一回到实小，脑子里就出现了第一中学的名字，转眼我就到了中学。
因为太快，我并没有什么思考的余地。我要不要去，为什么去，怎么去，这些问题都还没来得及过脑就已经到了下一个地点，容不得我思议。
这一生待过的地方，我就在短短两天内全部实地回忆了一遍。
就在我思考葬礼前的几天怎么度过的时候，小白又出现了，告诉我，生前没去过的地方，现在也可以去的，只是一天只能去一个。
于是剩下的四天里我分别去了南极、北极、珠峰和死海，地球的南北高低四个极点，我活着的时候一度憧憬，却先后受限于金钱、时间、家人的牵绊一直没有涉足的地方。
在我有足够时间的时候，我没有钱，去不了这些地方；等到年薪数十数百万，我却再不能从工作中脱身；后来能把工作放到一边，子女和丈夫都担心我的身体不能承受得住；终于锻炼好了身体，老伴儿却查出了肺癌，我不能留他一个人。
所以一直没有去成。
这下可好，我死了，终于完成了夙愿。
我还能在人间逗留一天。
三、【生前】我的葬礼策划
我在上大学的时候，遇到过一个非常有想法的老师，她在某堂课上布置了一个作业，设计自己的葬礼，从播放的音乐到下葬的细节，她都鼓励当时还是学生的我们设计出来。出于新奇，我把葬礼的每一个环节都好好构思了一遍，然后花了三天时间码字，最后交上去了一份精简到五千字的初稿。
后来每回遇到我觉得自己熬不过去的时候，我就会拿出那份初稿再来修改。
到现在改了三次。
第一次改稿是二十九岁跟相恋七年的初恋男友主动跟我分手的时候。
改到最后我忽然意识到这些东西都是我以母亲的身份留给自己孩子的，如果我那时候走，我的葬礼只可能由我的父母替我完成。
可父亲母亲替我操心了小半辈子，我怎么能死了还不让他们安宁。
我想过毁掉策划，悄悄地走。
可是我不确信我的年迈的父母是不是能忍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悲。
所以我残喘了下来，为了父母。
那阵子我在宾客名单这一项，备注了只邀请我死前一年内，还在联系的熟人。
我不想让跟我父母一样年迈甚至比我父母还要年高的亲友们，平白因为我的死讯增添伤悲。
第二次是第一个孩子，因为我的粗心，在六个月大的时候流产消失的时候。
当时我已经三十二岁，几乎属于高龄产妇，好不容易走出初恋失利的阴影，结了婚，有了孩子。
可是我亲手毁了它。
站在顶楼围栏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了葬礼策划。
我意识到如果我死了，我的刚失去孩子的丈夫就要操办我的葬礼。
可是我怎么能忍心？
所以我回到病房，为了丈夫。
那回我把策划里加入了一项，不要让小孩子来参加我的葬礼。
我不想让这些纯洁的小天使们，太早地接触死亡。
最后一次改动是大约一年前我查出宫颈癌晚期，无法治愈，只能够通过持续治疗维持生命的时候。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亡会到来，但我必须时刻做好准备。
好几次病发的时候确实难受到我这样的人，都希望结束生命，但是想到我的孩子和外孙，我又舍不得走。
缓过来的时候，我把策划里加入了一条，把我的遗体捐赠出去，我的视网膜或者还能让别人重见光明，我的遗体或者还能贡献给医学研究，让这个世界上少一些因为病痛离开的人。
四、【身后】我的葬礼
这最后的一天，是我的葬礼。
上午八点的时候，我的孩子们把装着我头发灰的陶瓷罐头放在了案头，就开始按顺序播放着我为每一年选择的不同的歌。
中午十二点前后，我一年内还在联系的熟人们陆续到了家里。
我最小的孩子站在门口，告诉每一位到来的宾客，我希望听到他们跟我说的话，“我很高兴，你是笑着走的。”
然后安排他们成一个个圆圈就座。
为每一位故人，送上他们爱的吃食和饮品。
十二点一刻，主持，也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开始了葬礼第一项，也是最后一项，播放我生前录的视频。
我七十岁后第一次化妆出镜，脸上是掩不住的衰老和病态，但是我不见眉眼的笑，让一切都明媚了起来。
然后我开始说话，“谢谢你们来见我最后一面。
我不知道谁会来，所以我把所有我能想起来的亲友们的信息，都抄给了我的孩子们。如果你来了，他们没有为你准备好，那是我的不是，请原谅我老了，记性不好。
我很高兴你们能来见我最后一面，虽然我更希望你们没有来。这样你们可以仍然当作我生活在你们见不到的远方，而不必直面我的死亡。
但是你们来了，必然会有悲伤。这是我的不是，我要负责把你们逗笑起来。
我八岁的时候，跟小我五天的小姨打架，她一手揪我耳朵，一手扯我头发，我没想好战略，就想着要抓她头发，却怎么也抓不住。打到后来都掉眼泪了，外婆见了，一边安慰我一边幸灾乐祸，让你老欺负京京的。
……
这是我这一辈子发生过的大小蠢事儿，我希望能够让你们的眉眼，稍微染上一些笑意。
这样的话我还不是一个坏老婆子，只会惹人伤心。
对，笑一笑，像我这样，咧开嘴，眯起眼，小护士们都说我笑起来年轻好多岁呢。
至少替我高兴点儿，我终于可以和我家老头子团聚了。这多好。
哎，先不说了啊，我家老头子催我了，我得走了啊。”
没有再见，这是我唯一一次不希望下一次再见面。
然后我的孩子们，替我招待了我的老朋友们最后一顿晚餐，就送他们离开了。
我落到每一个孩子面前，然后又飞起来一点点，调整高度，摸了下他们的头。
没再等到二十四点，就走了。
我踩了一辈子点，从来没有浪费过时间，还能在我离开之后有这七天。
我的一生已经圆满了。
如果我的弥留不是个例，我希望我的我老朋友们都能在离开之前准备葬礼策划，不会让没有好好告别成为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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