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选自孟昌明先生著作《我毫厘不让》八位西方现代艺术大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于2007年。）
分享第五篇：图卢兹·劳特累克
全文分四章节共一万五千字，以下摘录章节中部分内容：
第一章
十三，对西方人来说，不是个讨人欢喜的数字──而三十七，则是很多西方画家对其心有余悸的数字──许多杰出的艺术家都在这个岁数上撒手走人的──印象派画家梵谷死时，是在这黑色的三十七岁，意大利画家莫迪利阿尼也在这个岁数，因为肺病离去，早一点的西班牙画家格雷柯，是在熬过三十七岁之后一点──三十八岁上默默西归──十三，三十七，不管你信不信，它们多少会让西方艺术家多少有点紧张──法国画家劳特累克（TOULOUSE LAUTREC）在这个岁数上就没有躲得过去──十三、三十七──这两个宿命的数字，暗暗地给他的人生和艺术定下底线──少年时代，劳特累克在十三岁的那一年，分别摔坏了左腿和右腿──两次摔坏两条腿，其中只隔开十几个月──医生接好断骨之后同时给他和他的父母一个比断了骨头还要坏十二分的消息──受伤的骨头可以接好，而下肢从此不能继续发育，换句话说，即便劳特累克以后上肢像摔跤选手那样发达，他的双腿将永远停在十三岁的阶段，甚至还会多少有点萎缩──三十七，这另外一个数字，给劳特累克一个更彻底的交代──那年，秋高气爽的时节，他死去。
（以上摘自第一章节部分内容）
第二章
蒙马特像个磁铁，紧紧吸住劳特累克。
这里过往着各色各样的人物，其中，多是一些落魄的艺术家，街上，你随便可以看到，衣衫褴褛的诗人旁若无人地高声朗诵着自己即兴写出来的作品，还有画家──形形色色的画家，有人画风景，有人画肖像。还有人什么都不画──画画或许对他们还不是一个最重要的事情，他们习惯或是喜欢或是不知道是喜欢或是习惯这样一个约定俗成的生活方式和节奏──这个氛围对于劳特累克更好，一来，他可以发现许多生活细小的切片，同时，在这样的环境里面，似乎没有人在乎他是长着一双正常或是不正常的腿──他们漫不经心，视而不见──他们在那看起来乱七八糟的装束下面往往有一颗非常良善的心──这使常常在贵族圈子混的劳特累克看得很清楚。
劳特累克看着，想着──人生永远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美好的生活总是最吝啬的侧面──人一辈子如果用一个刻度去划分时，你也许会发现，痛苦和不幸的密度将远远超过幸福和欢乐，艺术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个超度自己的方舟。
劳特累克尽可能地接近生活的真实──一个他想要的，也带着自己苦恼笑声的真实──真实往往就是无奈，他细心画着，他为小人物作传，为蒙马特作传，也为巴黎那个独特的历史时刻作传。
劳特累克在印象派的营养里面长大，但他不沉积在印象派那漂亮的外光游戏中，他关心的除了是带有哲学倾向的人生问题而外，对绘画语言深度的美学探索一直是劳特累克由衷的目的，就形式而言，他喜欢研究印象派以画舞女出名的德加，德加就像是个细致的、才华横溢的正剧导演，而劳特累克则是个喜剧的导演，同时还客串带着悲剧色彩的丑角──他避开一切世俗意义上的漂亮，往深层挖掘，挖掘那些美的、有时是以丑的面目呈现出来的绘画语言方式──同样画舞蹈着的女人，德加的舞女显得生机勃勃，除了眼睛看，你甚至可以闻──闻出那些画家想要的美的气息，而劳特累克一开始就以“丑”的面目，把一大堆美学问题端出来──他不轻易给自己的绘画做美学的定义，他把审美的权利和标准全部放在观众面前。
那肥胰的舞女，在那些绅士云集的舞厅中显得格格不入，正人君子们打着幌子到三流的色情场上寻欢作乐，舞女们看得多见得广，来得都是客人，全看你口袋装着的银两，舞女看着寻芳客人的脸色，在任何国度任何时间，都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在劳特累克的画中，偏偏不然──他狠狠地把舞娘的脸上涂上骇人的绿色──像鬼──黑色的发夹，橘黄色的头发，鲜红而夸张的嘴唇──最惊人的还是这绿脸。
──劳特累克给这幅作品的题目是《红磨坊》，同样的地点，同样的题材，印象派画家画过不少。
（以上摘自第二章节部分内容）
第四章
日本那些浮士绘作品在巴黎的出现，是个偶然，商人从日本进口瓷器，用印着浮士绘作品的纸做包装，以防止在运送途中破损──然而，聪明的法国艺术家却从这来自东方的艺术中窥到一斑，并且，用浮士绘作为一个借口，改变了法国绘画的走向──在后期印象派的画家手上完成了法国现代绘画的雏型──劳特累克同样对日本的浮士绘发生兴趣。他找来一张张的包装纸，就手临摹着，他暗暗为东方那有滋味、有个性的线条吃惊。
多么简洁，多么包罗万象！一根线条可以把形的问题透彻底解决。这对于法国经久的绘画艺术简直是个挑战！劳特累克的眼睛紧紧盯住浮士绘，他想在这个快捷方式上再度挑战自己的艺术。
劳特累克再度回到妓院，他开始用线条和彩色粉笔画妓女。
线条是造型的利器──它不由得你有半点疑惑，画着，笔跟着眼睛，就像乐手在弦上拨弄着音符──从前在学校学过的那些解剖帮上了忙──没这个不行，肌肉附着骨头，皮肉连着筋──准确点，从胸锁乳突肌这延续下来──乳房要有依据，上面是胸大肌──劳特累克画着，那些概念潜在地起作用，在表面上，劳特累克似乎全然不顾这些清规戒律，按照自己的需要表达情感和想法，模特是个借口，他观察，思考，浮士绘的线条在劳特累克的纸上还魂，催生，除了技法之外，劳特累克要捕捉的还是那压在生活最底层的哀怨──妓院，这个从巴比伦时代就流传下来的职业，有多少眼泪，有多少悲伤──笑都是假的，都是含着苦恼的假笑，是皮笑肉不笑──那些猪狗一样的居住条件，那些劣质的饮食，那些不知道真实姓名不知道来自何方的女人，把身体廉价地出售，乘着还年轻拚命地甩卖──机械地、毫无感情的性生活让她们麻痹，那些装模作样的叫床声不过是为了几个赏钱──肉体和心灵双重的麻痹──她们会酗酒，抽烟，满嘴脏话还若无其事──劳特累克熟悉这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
──《化妆的女人》，仅仅是个背面，那也足够了！那没有发育完备的后背已经说出多少心酸，它和罗丹的那个著名雕塑《老娼妇》发出同等的悲鸣。劳特累克不在意周围环境的妆点，就直接面对吧！面对这让你心悸的，还没有真正长成的肉体──晚上，它将在那个罪恶的床上等待嫖客。
──《体检》更彻底──妓院这个行业还算有职业道德，每一个阶段例行的性病捡查对这些要用身体来活命的女人已经习以为常，象兔子或是鸡鸭似的被扒个精光──谈不上什么耻辱，硕大的乳房上串下跳着，肉，不过就是商品，灵魂？面子？见鬼吧，圣女不会来干这个行当。人和动物没有两样──尊严？谈不上，做了婊子的人还谈什么尊严？
──男人的钱，女人的血，悲剧也是既古老又新鲜──等价交换是商品社会最简单的尺度──人性，在贪婪和不公平的时代是个奢侈的话题……。
粉脂，即便再厚，也掩饰不住那一双双含着怨的眼睛。
华美的衣服，裹着的不过是一堆堆行尸走肉，还有就是那一颗颗早已麻木的心。 劳特累克忠实地把自己的见解放进去，把自己的疑问放进去，同样，把自己的爱恨情仇放进去，绘画，已经不再是画廊中卖银子的商品，它是劳特累克心灵的镜子，是劳特累克在丑恶中寻找美，寻找希望寻找未来寻找来世寻找平等的一个依据，一个坐标！
浮士绘在法国的土地上开出新的花朵，劳特累克在东方那多情的线性语言上开发新的审美语汇。 劳特累克画下众多的作品，除了油画版画外，他画下了大批招贴画，并且把它们印成石版画──他甚至买了全部的印刷机器，还招了专业的工人为自己印制作品──劳特累克已经看到工业社会信息流通的重要──这会让他的作品流传更广，更方便，一个审美讯号，哪怕是丑恶的，重复一千遍、一万遍，会变成人们自愿的、或者是逆来顺受的、名正言顺的讯号──跟着这个节奏，画家会变得大红大紫，政治家会变得更加让老百姓痴迷和拥戴，明星会更红火──劳特累克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这样一个几乎是天生有了缺陷的孩子，当初，只是为了让自己证明自己还多少有点价值的绘画，会让自己成功，让自己成为满是名流的巴黎的名人──即便如此，这一切的功成名就还是依然不能把劳特累克从孤独、忧郁、感伤、无奈、自暴自弃的生活恶性循环的怪圈子中解救出来，和日益响亮的名声一起来到的，却是更持久更永恒的孤独，孤独！
──喝酒，狠狠喝拚命喝。什么酒不管，只要有酒精就喝，就灌吧！黑啤酒，白兰地，威士忌，杜松子酒，苦艾酒，实在找不到的时候还喝过酒精。
──劳特累克还在妓院消度自己那残缺的肢体和破散的灵魂。
──毒瘾最可怕──一上来，浑身发软，流鼻涕淌眼泪──想吸毒想得不能自持──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在什么时间，劳特累克离不开这个致命的诱惑。
这不是人过的生活，劳特累克每天这样过着，终于，他病倒了，从三十五岁开始，劳特累克看医生已经是家常便饭──对于医生来说，这个一身是毛病的画家能够活到今天已经是个奇迹，医生常常背后告诉劳特累克的母亲，这孩子不知道那一天就会去见上帝──即便明天一早走我也不会觉得奇怪──他身体太差，同时，他绝对不听从医生嘴里面发出的任何劝戒──劳特累克打童年开始就没少和医生打交道，在骨子里面甚至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和医生过不去的情结──医生不让喝酒，他等医生的脚步消失在楼梯口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找到藏在床下的白兰地瓶子，不让他抽烟，他也一样越抽越凶──还有，不让他找女人，劳特累克也做不到──不能吸毒？笑话！劳特累克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乐趣呢？
酒精中毒的劳特累克看起来像个神经病，表现得也像个神经病人──有时候就在街上睡着，好几次是警察把烂醉如泥的劳特累克送回家──大睡一觉，翻天覆地般地呕吐，呕吐之后第一件事情依然是找酒瓶子──终于，劳特累克被母亲带回家──母亲要看着儿子戒酒。
没用──劳特累克乘着母亲不注意还是会偷偷喝酒──对于劳特累克的病情而言，喝酒就是喝毒药──母亲记得那位带着深度近视眼镜的医生说过，你儿子的命最终会败在酒上，母亲，曾经为这个孩子操过太多心，她疼爱劳特累克，特别是劳特累克双腿残废之后，母亲总对劳特累克百依百顺──就让这个生理不健全的孩子有个自己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的生活吧，至于画画，母亲并不了解多少，甚至母亲还隐隐约约听别人说过，劳特累克的画不过是描写妓院生活的淫荡绘画──劳特累克从来不解释，母亲也不问，大家守着一个互相的秘密。
母亲希望儿子和酒从此一刀两断，但实在不忍心看着儿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可怜像，有时候，实在看不过去儿子那双乞求的眼睛，她会自己默默无言地从酒柜的角落找到一瓶陈年的葡萄酒，儿子会迫不及待拿来，像喝水那样灌掉，连口气都不歇──劳特累克已经不想再画画，没有酒还画什么画，还怎么画画呢？
酒精和死神一道，伴随着画家，劳特累克在劫难逃。
劳特累克手抖着，浑身颤着──典型的酒精中毒，不光是生理上还有心理上。最后，母亲不得不尊重医生的提议，将劳特累克送进精神病院──那门，黑洞洞的闷声不响，窗子被夸张的铁栏杆隔起来。
伴随着住进精神病院的尴尬，也等来了好的消息，劳特累克接到由总统签名的通知书，这位浑身是毛病的画家劳特累克被列入下一届受勋的名单，因为他在绘画上的卓越成就和对法国文化的贡献──这在法国艺术界几乎是最高荣誉──劳特累克仅仅三十多岁的年纪，对他而言，什么样的荣誉都不重要，而对于一辈子袒护着自己的母亲是一个莫大的安慰──妈妈，你儿子是个优秀的艺术家，他绝不靠画那些肮脏的淫秽作品而出名。
出院，继续喝继续醉──生命像一支眼看就要熄灭的蜡烛。
一八六四年九月九日，劳特累克的母亲的心里刻下了这个看起来很普通的日子──那天，她的儿子劳特累克是在她的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的──走前不久，劳特累克的绘画经纪人带来一个让人振奋的消息，劳特累克的作品被收进罗浮宫──法国最具权威的艺术博物馆──大师的桂冠戴在奄奄一息的劳特累克头上。
劳特累克看着妈妈，大口喘着气，眼睛含着一丝笑意，您还记得，当年给我买蜡笔吗？那时候真的不知道什么是艺术的──妈妈，这荣誉，实在算不得什么，只当是儿子给你的生日或是节日礼物吧！
妈妈老泪纵横──儿子，我最亲爱的儿子，你成功了，你终于成功了，在你弥留之际──你可以无愧地说，你是法国当代的一位艺术大师了。你可以安心走了，一路走好吧孩子，妈妈求你一件事，去了天堂别再喝酒好吗？善待自己，还有，你可别再弄断自己的腿了！
劳特累克渐渐进入梦乡──去了那个被很多人称做天堂的地方，其实，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很多人，乱哄哄的，好像也有蒙马特，也有酒吧和妓院，还有画室，那天的梦中，最让人开心的是，劳特累克的双腿居然痊愈，看起来像常人一样魁梧，一样健壮──他的身高一下子窜了起来，还有，他骑在一个高大的枣红马上，跟着父亲打猎去了。
…………
（以上摘自第四章节部分内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