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读《古文观止》,读到王安石所作《泰州海陵县主簿许君墓志铭》一篇,真是令人伤心,仿佛随着介甫的视角看过了志主的一生,那么的轻若尘埃,又一拂即拭。
志主许君,此生卒官于泰州海陵县主簿,是一个十足的小人物,赖以此文才为人所知。介甫作他的墓志时,起手叙事,简述生平,写许君有大才却终不得用的事实,第二段以离俗独行之士和趋势窥利之士的不遇,来衬托许君的不得志,后写许君的后事及铭文,哀悼许平有才能而屈于下位的结果。此文痛写淋漓,情调悲凉。铭文部分只有二十多个字,概括了许平一生的遭遇,隐含强烈的悲愤,最后却隐约地归之于天命,成为一种无可奈何的辩解。
这让我想到介甫本人。其实从小就学他的诗文,“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是学得最早的,不过经常和王维的那首弄混;然后是“春风又绿江南岸”,总让我联想起钟山的风雨;还有那首《元日》,“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如今依然会在春节想起来;后来学的《答司马谏仪书》、《游褒禅山记》,读来更是感佩又伤怀。听人说,所有童年生吞硬嚼下去的古诗文们,都已经携带着作者创造时那一刻的深情,在我们此后漫长的一生中草灰蛇线,伏脉千里。我想我也是如此,才会在回顾这些诗文的时候,对他有一种别样情怀。
只不过,因为他文学家的身份而喜欢他,却爱上他的政治家的身份。
读过王安石的生平,就会知道他在《泰州海陵县主簿许君墓志铭》中写许平的“士固有离世异俗,独行其意,骂讥、笑侮、困辱而不悔,彼皆无众人之求而有所待于后世者也,其龃龉固宜”之句,其实也是在写他自己。王安石于庆历二年进士及第。历任扬州签判、鄞县知县、舒州通判等职,政绩显著。然后在熙宁三年拜相,主持变法。在变法期间,那些来自普通人的骂讥、笑侮、困辱,来自亲友的怨怼与不理解,来自反对者的诽谤、攻讦从未有一刻停止。其实从古至今,变法都是极不讨好的,在他往前有商鞅死于车裂,在他之后有张居正死后被抄家、褫夺谥号,且差点鞭尸。可王安石始终坚定,著名的“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就是他在那时写下的。
只是终究还是归于天命,无可奈何,元祐元年,保守派得势,新法皆废,王安石亦郁然病逝于钟山。叹此生谁料!
再不必多说了,从青年时的“双环杂佩摇丁东,少年通籍明光宫”,到中年时的“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到老年时的“我与丹青两幻身,世间流转会成尘”,他用他的一生去做了那样一个选择。如今,一千年了,仿佛刹那间,江山不知数变,而前人风物犹存。
我知道世间已无王安石,但,千年万岁,椒花颂声。